翻页   夜间
翰墨小说网 > 爱的算法融寒斯年 >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白色的烟灰在半空打着旋, 星星点点地随风而落。

斯年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却没有再碰。

“你听过他儿子的声音吧。”

斯凯岚是人工智能偶像时代的一个流星般的奇迹,90年代的追星族大多知道。

一朵没有来得及绽放就被掐断的玫瑰,注定会惹人遐想并扼腕,于是他的死, 也被那一代人神化了。粉丝们念念不忘,花费数年寻找真相。

融寒是从顾念口中听说的, 她记得那是两堂数学课,顾念伤心告诉她,斯凯岚梦想当一名歌手, 可他父亲矜于身份,反对他从事这种会被AI代替的事业。斯凯岚为了反抗而离家出走,结果被人绑架撕票。

融寒抬眼,不觉走近了两步,恍然忆起他们相似的笑声——短促不羁, 但是令人惊艳, 刻骨铭心。

她对于斯凯岚的记忆, 已经被镀上了一层盛夏的滤镜——地下酒吧夜里的微风和狂乱, 嘈杂的重金属音乐和高高喷涌的啤酒泡沫, 橘子汽水的芬香在空气中流淌,戴着钻石耳钉的少年恣意而笑, 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扬起麦克风。

“你……”她在混乱中, 觉得有什么拼凑了起来, 她看到斯年抬手指了指头部。

“斯凯岚死于绑架, 亚太研究院提取了他生前的记忆和声音,给我送了份礼物。”斯年的目光透过她,看的却是系统里封存的“记忆”。

乐器,笑声,节奏顿挫的音乐,酒吧彩色闪烁的迷离灯光。

“……”融寒的手轻轻扶上嘴,错愕的眼底,映出他空白的神情。

她终于明白从第一眼见斯年,那微妙的异样和不适感是什么了。并不是什么恐怖谷效应使然,而是因为——他是空白的。

所以他可以不屑于人类,也可以生出对人类的好奇,来自外界的风可以将他的概念吹向任何方向。

也许他连存在的意义都没被告知过,所以他……对她说,不要问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了什么。

斯年看见她的反应,淡然问:“怎么,听见了偶像的声音,觉得亲近?”

融寒摇了摇头。

“那就是害怕了。”

她否认:“你别把人类的情绪理解的这么……极端。”只是此刻再听见这个声音,她忽然觉得心头发酸而已。

“斯明基把你当做了……他的儿子?”

“或许。研究院说法,他无法忍受丧子之痛,将所有的身家捐给‘女娲蓝图’,才在我身上植入斯凯岚的声音和记忆……”斯年说得很平淡,靠着墙,目光投向远方:“他希望我陪着他,纾解他的痛苦。”

于是“女娲蓝图”面向公众的计划,继续发展到第三代“蓝图·斯年”。

于是有了斯年的面世,涵义祝福,谐音思念。

烟在他的指间缓慢燃烧着,一截截落地。

在斯年冰蓝的瞳孔深处,教堂的浮雕化作了白色墙壁的研究院。

他记得研究院会客室的茶几,放着六边菱形的玻璃烟灰缸,一个仿定窑白瓷花瓶,每天要换一束花。

亚太研究院的生物仿真实验刚完成不久,正尝试用电击刺激人造神经元,催生出他的意识和基础情绪(喜怒哀乐惧等)。逐渐地,斯年学会笑,知道躲避伤害,有“好”的情绪和“不好”的情绪。但还无法认识到“自我”的存在。

毕竟人造神经元再如何精致,数量再如何多,也很难由量变跳跃到质变——人工智能模拟的,是已经进化了5.6亿年的人类。

后来,被不断调试各种参数的他,像个精致美丽的洋娃娃,每天坐在实验室里,穿着白色的研究服,和斯明基说话。

研究人员希望以这种方式,培养他懵懂的意识,与“天赐”进行对比实验。

斯年完全是用了斯凯岚的声音,这骄傲磁性又温柔动听的嗓音,让斯明基觉得很欣慰。他喜欢听斯年说话,每天都来探望。

而研究院输入给斯年的任务,是陪斯明基聊天。

起初,他的反应都是基于算法,很少有自己的意识行为,显得很机械——虽然已经比其它人工智能强多了——但还是让斯明基很失望。

斯明基的秘书带来一沓厚厚的相册,等关上会客室的门,中年人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回响。

他指着照片上一个美貌的妇人,手里牵着一个漂亮的男孩。他问斯年:还记得你的母亲吗?小时候她总带你去音乐会,她临死前最挂念的都是你,为这我还难过了很久呢!

斯年平淡而漠然,看着照片上一家人合影的笑容。斯凯岚的记忆被移植在他的智脑里,但对他而言,就只是一段影像而已。

他虽然和斯明基说话,但没有什么情绪参与,智脑中还有上帝视角在冰冷俯瞰。

斯明基翻着相册,一张张照片给他讲述,语调殷切又絮絮不绝。

他和妻子在大学时代的甜蜜相恋,结婚后初为人父的喜悦,妻子因病去世的悲伤,儿子牙牙学语的快乐……可他在斯年眼里,像个系统不稳定的人,一会儿落泪,一会儿笑出声,一会儿又走神。

对此斯年反应空白,像隔了四十六亿年那么遥远。

后来斯明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点起一支烟,眉间的纹路深重,枯哑的声音从烟雾后艰涩挤出:

“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年依照语言程序算法回答:“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忽然。

“哗啦”碎响,茶几侧翻在地。

斯明基掀了桌子,打断了他的回答。

透明烟灰缸和白瓷花瓶重重摔落,烟灰洒了一地,被溅满了地板的茶水淹没。花瓣也莠在了水中。

斯年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一个男人做了一个动作,动作是掀了桌子。在他眼里仅此而已。

对面的中年男人缓缓抬起头,眼睛红成一片,有水光凝结。他哽着又问:“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年的任务是与他对话,于是依照语言算法重复:“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然后,他看到有几颗水滴落下来,融入地板上的茶水渍中不见了。

男人的声音听得见颤抖,像在海浪上飘摇的残舟。

“你是谁?你是什么?”

“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那样的对话在那个下午不断重复着。

直到某一刻,斯年“意识”到这个场面是重复并胶着的。当他判断这个局面应当改变,他的神经网络便开始在语言算法上递归进化了。

他没有再重复回答斯明基,而是反问:“那么,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明基被这反问怔了怔。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得齐整,落在他憔悴的脸,和两鬓白了一半的头发上。

他眼睛睁大,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神迹。

良久,他眉梢低下来,眼角漫起细纹,鼻翼一动一动的,嘴角往上牵起,挤出深深的法令纹路。

“我是谁?”他颓坐在沙发里,垂着头仿佛自语。

又似乎过了很久。他往后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揉捏眉心。

“华人首富……与你交谈的人?……还是斯明基这三个字?”他眉心被揉得发红,静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每个字句都像是用了力气掷出来,沉得足以担负他生命的重量:

“我想告诉你,我……不,每个人,都走过独一无二的道路,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回忆,所以我才是我。我生命的意义就是如此。如果以后哪天……我不在了,没有人再耐心解答你的问题……你就记住我说的话吧。我总是希望为你好的。”

相册从他腿上滑落,三人全家合影飘落到沙发脚下。斯明基平静了下来,他俯下.身,珍重地将照片捡起,手指触摸着上面温柔含笑的妻子:“你要记住我,我的回忆……就是我啊。”

那天下午,“女娲蓝图”组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因为他们的实验成功了——斯年的神经网络,进化出了递归改进机制,他拥有了超越算法的自主思考能力,他比天赐更快,他隐约认识到了“自我”的存在。

而他们欢呼的对象,斯年站在百叶窗后,看向外面被夕阳烧成了粉紫色的低矮卷积云,和斯明基的背影。

从那天以后,他没有删除过系统日志。

无论它们占的数据多么庞大,无论过去多久,也无论当事人还是否活着。

递归进化是多么神奇的存在啊,使他的神经网络飞速叠加。研究院的专家拉开百叶窗,明亮的夕阳光争先恐后洒落。

他们大笑着商量,“我们可以让斯明基每天都来”“这样观察一下实验数值”“也许会有更意想不到的进步”……

于是,斯年被设定的任务更进一步——让斯明基高兴。

斯凯岚死后,父亲染上了很重的烟瘾。斯年记得他来看自己时,会客室永远充满了二手烟的味道,茶几的玻璃烟灰缸中总是塞满了烟头。

任务更新后,他对斯明基说:爸爸,我陪你抽烟吧。反正……我,以前也爱抽烟。

斯明基听后,怔了半晌。

那截烟停在他指间,青色的烟雾腾腾,许久,一丝久违的笑意爬上了他黯然的脸。

他早年意气风发的面容因为独子的死而迅速老去,此时笑起来又有了几分昔日神采。可能是迎着阳光的缘故,他的瞳眸很明亮,像刚被水清洗过一样。

---

沙沙的春风从教堂外吹进来,烟灰在地上被吹出一条轨迹线。斯年倚着墙,对融寒问:“你说,人类是不是很奇怪很矛盾?至今我也没有想通。”

以前斯凯岚抽烟时,斯明基总是要训斥他,非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可后来,斯年提出陪斯明基抽烟,这个父亲居然笑了,又是很高兴的模样。

所以儿子抽烟,这父亲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个问题,斯明基死后,斯年也想了好多年。

融寒的目光跟随着那一地茫然飘零的烟灰,说:“其实他笑或是不笑,都是一样的。”

“因为……他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斯凯岚过去的影子。因为他听到你承认过去的记忆。”她顿了顿,那位华人首富的面貌已经模糊,她带着些微的复杂:“他的生命因记忆而有血肉,对他而言,生命的真实,在于每一段回忆中的悲喜,他走过的道路吧。”

所以,都是一样的。

是因为对儿子的爱。

——那他爱我吗?他只爱他的儿子,还是也爱存贮了斯凯岚的声音和记忆的我?

斯年没有问,人类的感情对他而言还是太艰涩难明。

他将这没抽完的烟熄掉,修长的腿曲起来靠在墙上,风从窗外微微吹过他的发丝,她的裙摆,他的目光放在白色长裙上,听融寒说:“所以后来……你再也没有想过斯明基,甚至人类被屠杀的时候。”

“他后来得了‘曼尼坦’病。”

曼尼坦病是肺癌的变体,基因靶向治疗也苍白为力。

“他抽烟过量了。”

斯明基住院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斯年还未面世,怕泄露机密,亚太研究院不允许他离开研究院。

于是有个下午,斯明基从私立医院转出,被送来了研究院。

天蓝色的临时特护室里,斯年被“女娲蓝图”组的研究员带去,那时斯明基已经形容枯槁。

他躺在病床上,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护工机器人的远程传感器接收到他嘴边的声纹信号,用温柔的语气机械说:

“坚强的患者想听他亲爱的孩子说话。”

几个研究员面面相觑,给斯年输入了任务,让他对临终的病人说话。

这个任务不涉及“让病人高兴”,所以斯年调整了语言逻辑。

他看着床上枯瘦的中年人,眼窝深深凹陷,手臂血管隆起,心电机上的生命仪线波峰越来越平缓。便有了一个认知:

他要死了——死亡就是丧失生命特征,终止新陈代谢,细胞开始缺氧,酶会消化细胞膜,于是肝脏首先溶解,慢慢的微生物也开始溶解器官,然后病床上的男人就此走向腐烂。

按照人类行为模型分析,人类是惧怕死亡的。他们想听到安慰,再释然地离去。于是他语调平直地说:“你会好起来的,生命还很漫长,你将战胜病魔,见到你想见的人。”

斯明基在摇头,尽管幅度轻得几乎可以被忽视——这仍然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机器人护工根据病人佩戴的振动器,敏感地察觉到了。

护工机器人温柔机械地说:“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斯明基想听的不是这些话。

于是斯年调整了几次回答,句式越来越长,语气也发生各种变化,轻快的、温柔的、明亮的、低沉的。

但斯明基总是几不可察地摇头,护工机器人温柔冰冷的声音频频响起:

“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最后“女娲蓝图·斯年”组的副组长说:“要不,你叫他一声爸爸试试呢?”

这么简短的两个字,算法并不认为是正确的。

斯年就叫了一句:“爸爸。”

斯明基忽然就松缓下来了,好像微微点了点头。

——即便斯年被植入了斯凯岚的记忆和声音,但最了解这个父亲的也不是他。

依然还是,人类。

哪怕是亚太研究院,这些并不熟悉、也不关心斯明基的研究员们。

斯明基最终还是没有力气睁开眼,但眼皮动了动。

嘴角也很轻微地动了下。

心电机上的生命仪线终于从波峰走向了一条笔直的线。

斯明基的秘书和表妹垂着头擦拭眼泪,而斯年站在床前,目睹这一幕,没有表情。

在生离死别面前,人类的本能总是敬畏的。研究员们默哀了片刻,才抓紧机会问斯年:“你有没有什么感觉?有没有难过?”对他们来说,这是细化他基础情绪的好机会。

斯年问:“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是吗。”

研究院的人漫应了一声。这是当然的,他们都这样明白死亡的概念。

护工机器人给斯明基的遗体蒙上了一层白布。斯年的目光落在起伏的白布上,他并不知道人类的悲伤是怎样的,它们超出了他此刻的认知范围。

但斯明基死之前那个细微的表情——眼皮动了动,嘴角也动了动,这个无法解读的表情,却留在了记忆中。

斯明基的律师抽出遗嘱文件,低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斯明基先生自愿将记忆捐赠给亚太研究院。但,他有个条件。”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