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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墨小说网 > 窈窕春色 > 第39章 039
 
回到远巷时, 姜幼萤仍心有余悸。

夜色深深,她蹑手蹑脚地折回房中,生怕惊醒了其他人。来返走了两回山路,她的腿又酸又软, 腰背处更是一阵酸涩感。

四肢像是泄了力, 少女平躺在床上, 将整个身子摊开,望着屋顶, 回想起方才所经历的事来。

一颗心, 仍是怦怦跳动得发紧。

阿檀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皇上变了, 皇上疯了, 皇上恨不得她死, 恨不得所有人都死!

“腾”地一下, 姜幼萤从床上坐起来。一个无稽荒诞的念头忽然从脑海中闪过,她抬了抬袖子,拭去额头上的细汗。

皇上……

缓缓躺下去,少女睫羽翕然一颤,眸光中亦是添了几分恍惚之意。

三年时间, 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

姬礼为何变成了这般?

远山寺上, 她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向前迈一步, 姜幼萤未看到姬礼的脸,只能看见窗牖上映出的、男子的身形。他似乎更高了, 满头青丝随意地披散着,坐在床边,不知在干什么。

阿檀同宫人说的话她也听到了, 皇上身子不好,需要用药物助眠。

听到这儿,躲在树丛后面,姜幼萤只觉得揪心。

记忆中,姬礼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不喜欢穿白衣,喜欢明黄烈绯那般鲜艳的颜色。乌黑的青丝往往只用一根发带简单地束起,高高地扎在脑后,微风一吹,只撩动少年鬓角边的碎发。

他高高地坐于马上,锦衣玉帛,朝着她笑。

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张扬的锋芒。

姜幼萤躺下去,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

直到后半夜,她才浅浅地入眠。

她做了一个梦,这三年来,她频繁地梦到姬礼。

奇怪的是,每次梦到他,对方的身份都是太子殿下。在梦里,姬礼也转了个性子,进退有度、谦逊有礼,唇边时常挂着温润的笑意,都每个人都是风度翩翩,端的是儒雅矜贵的少年郎君。

这一回,许多人跑来给他送礼,恭贺他大婚,与太子妃喜结连理。

姬礼手边是大红色的嫁衣,手指轻轻一动,十分爱惜地拂过衣角。转眼间,“姜幼萤”走了进来。

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明艳之色,走上前,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却见她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阿礼,我不想嫁给你了。”

姬礼一愣,右手微微一滞,眼中有说不出来的震惊与错愕。

可仍是语气和缓,轻柔地问她:“为何?有人又说你么?”

小姑娘点点头,委屈巴巴地钻入男子怀中。

“他们说我身份卑微,出身低贱,不能做你的太子妃。阿礼,我不想当太子妃了。你让我做个良娣罢……”

闻言,太子姬礼微微拢眉,“胡说什么呢。”

他的怀抱很暖和,很宽大,恰恰将她的身形全部遮挡住。姬礼张开双臂,就像是一柄撑开的雨伞,将外间的风雨尽数遮挡住。

他抱着她,温和地道:

“莫怕,有孤在,他们奈何不了你。阿萤可爱善良,分明是孤配不上你。”

他的声音游离,似乎是从烟南上空传来,带着些烟雨的朦胧恍惚,让少女的一颗心忽然潮湿下去。

他说,阿萤,孤不要旁人,孤只要你做孤的太子妃。日后登基,你也是大齐唯一的皇后。孤是一国储君,如何护不了你?哪怕是死,孤也要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

……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直接将姜幼萤从睡梦中惊醒。

昨日回来太晚,谁知这一睡,竟睡到了晌午。她披衣下床,推门而出时,正见一堆人站在院子里,推搡着阿软。

院子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穿着朝廷分发的官服,手中长刀凛凛生威。

阿软一看见姜幼萤,哭得更大声了:“阿萤姐姐,救我!”

看架势,那些人竟想将阿萤直接叉走!

“来人、快来人啊!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又是一阵喧嚣之声,可那些官兵压根儿不惧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刚准备一挥手,许篱忽然闪上去。

直接横在门口。

姜幼萤眼皮一跳,心中直到不好。

许篱是个读书人,没有那些舞刀弄枪的本领,只见为首官兵一声嗤笑,“啪”地一招,直接将男子摔到地上。

“就凭你们,还敢与朝廷作对?!”

那人满脸横肉,眼中尽是不屑与得意,“闪开,别耽误老子去抓下一家!”

许篱整个后背重重地摔在地上,一下子疼得龇牙咧嘴,见状,姜幼萤慌忙上前,将男子扶起来。

她还没弄懂眼下发生了什么,只见许篱咬牙切齿,一向儒雅和气如他,也朝着那官兵大吼:

“畜生!简直是一群畜生!”

这一声,让其中一人顿下脚步。

周围人皆一屏息,只见对方蓦然转过身,这人生得膀大腰圆,满脸凶狠。

一双眼,正死死盯着瘫坐在地上的许篱。

在他身后,阿软俨然哭成了个泪人。

小姑娘胳膊被人钳制着,只能任由那泪水从脸庞上滑下,声音虚弱,泣不成声:

“许篱哥哥救救我,阿萤姐姐,救、救我……”

那官兵看见了许篱身侧的姜幼萤。

一道凶恶的目光袭来,姜幼萤扶着许篱胳膊的手一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旁的男子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忙一撑开手臂。

将身后手无寸铁的少女紧紧护住。

“你、你们又想要做什么?”

抓走阿软不够,还要将阿萤也带走?!!

许篱面上,竟是愤恨之意。

周围民众亦是义愤填膺,咬着牙,捏着拳头,望向这一群官兵。可他们的力量实在太过于渺小了,那人“啪”地又扇了许篱一巴掌,竟生生扇出一口血来!

“把她也给我带走!”

一声令下,姜幼萤的肩膀一沉,那些官兵都极有力气,抓得她几个踉跄,登时就散了劲。

那些人将她与阿软手脚绑了,扔到马车里。绑手腕之前,竟还将姜幼萤的袖子一翻,只见一颗守宫砂醒目,对方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行了一路,阿软更是哭了一路,哭到那些官兵不耐烦了,朝她吼道:

“再哭,老子现在就把你剁了,让你去见阎王!”

小姑娘肩膀一抖,一声哭腔顿时滞在嘴角边,惊恐地望了一眼那人,一下子噤声。

周遭安静下来。

马车昏黑又狭小,地面上还很脏,姜幼萤强忍着心头的不适感,感觉到阿软往自己这边蹭了蹭,手指轻轻揪住她的衣角。

“阿萤姐姐,我们、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阿萤姐姐,他们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阿萤姐姐,他们不会要把我们卖到青楼罢……”

她越说越慌乱,又越朝这边靠近了些,直接将姜幼萤挤到墙角。

“我们该怎么办,呜呜呜,阿萤姐姐,阿软还不想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姜幼萤与阿软又被人从马车上赶了下来,几名官兵领着,将二人驱逐到了一间屋子内。

屋子昏黑,外头有铁门锁着,听着钥匙的转动声,里面的人木然地抬起双眸。

姜幼萤与阿软都吓了一跳!

“进去!”

对方毫不留情,推得她们一个踉跄,直直摔进了屋。

一、二、三、四……八、九、十。

屋子里,竟有十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子!

一瞬间,让姜幼萤联想起一件荒谬的事来。

右眼皮一跳,阿软又坐在原地啜泣出声。不光是她在哭,周围亦有许多神色哀婉的妙龄少女,见二人进来,其中几个轻轻叹息一声,又麻木地转过身去。

似乎已经接受了被关在这里的事实。

姜幼萤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们都是何人,我们并没有犯事,官兵为何要把我们抓来,关押在此处?”

周遭一阵寂静,有人抬了抬眸,以一种万般悲怆的眼神看了一眼她。

没有人应她的话,能够回答她的,只有阿软的哭声。

从这些的眼中,姜幼萤看出了将死之人在生前最后一刻的寂静。

她们要死了。

没有人敢救她们,也没有人能救她们。

“皇上及冠礼,在这之前,有一场祭祀宴。以祭品献于上苍,保我大齐风调雨顺,盛世昌平。”

空洞的黑夜里想起一阵清冷之声,姜幼萤转过头,只见一白衣女子目视着前方,平淡地同她道,“宴会之上,除了猪牛羊、瓜果之类,还有一项特殊的祭品。”

没来由的,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只见那女子慢吞吞转过头,一双眼定定地瞧着她。

唇齿微动,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童、子、血。”

此童子,非彼童子。

而是以拥有完璧之身的女子之血为引,以身祭火,献于上苍。

闻言,阿软面色一骇,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原本这十二名女子已经选好了,前几日,其中一人不堪忍受这份痛苦,自尽而亡。又有一人与这里的侍从私通,破了这童子之身。”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姜幼萤与阿软。

为了防止她们再自戕,官兵给她们下了软骨散,甚至还恐吓她们:若是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死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连同其父母、姐弟、兄妹,皆要受到连坐。

至于暗自私通的那一对男女……白衣女子幽幽一叹,似乎不忍心再往下说了。

听了这人的话,幼萤与阿软一下子傻愣在原地。

周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忽然,静默的黑暗中终于爆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哭腔。这一会,倒不是阿软在啜泣了,这么多天,官兵们将她们关押在此处这么多天,她们早已被这些人逼疯!

“若有机会,我恨不得手刃了那个暴君!”

这一声,犹如导火之线,狭小逼仄的屋子内顿时响彻一通哭天抢地之声。她们都是没有历经过什么事的少女,却要在花一般的年纪里,被人绑到这里,还要处以极刑!

“如今暴君正在宫外养病,待、待他从外归来,我们就要被烧死了!”

以那般惨烈的方式,将她们捆绑在高高的祭台上,烧焦、烧烂、烧化!

烧成一撮灰,最终随风飘裂!

其中一人目眦欲裂,“即便是死,我也要化作厉鬼,不会放过那丧尽天良的狗皇帝!”

即便是再同仇敌忾,也难以抵挡那软骨散的威力,没一阵儿,众人就有气无力地安静下去,靠着墙壁,喘息。

阿软也靠过来,仰着脸,眼中仍有泪光:“阿萤姐姐,我们真的要被那狗皇帝烧死了么?”

听着她们对姬礼的称呼,此情此景,姜幼萤心中五味陈杂。

她很想同这些人说,姬礼不是狗皇帝,不是她们口中的暴君。他表面虽是冷淡,甚至还有狠厉,却也能对人很温柔。他不偏执,不固执,他会认真听她的话,会牵着她的手跳上房顶,会望着那一轮明月说,他会做一个好皇帝。

眸光轻轻一颤,她回过神来,握住了阿软的小手。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信心,竟让她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不会,我们不会死。皇帝他不会把我们烧死。”

在她的印象里,姬礼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虽然杀了不少人,可那些都是该死之人。

即便是手腕阴狠,他也从未耽误政事,甚至还命人查处了那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怀康王世子。

在姜幼萤的心底里,姬礼,一直是一个好人。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听了她的话,阿软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直将身子一斜,小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嗤笑:“不会把我们烧死?呵,他不烧死我们,又把我们捉起来做什么?把你我捉起来、又放了,白挨一顿天下人的唾骂?”

除非这狗皇帝脑子有病,就喜欢听别人骂他。

姜幼萤低着头,没吭声。

她没有同那女子争辩,只是心底里隐约觉得,姬礼不是这种残暴无情之人。

在梦里,他是怎样一个温柔良善的翩翩佳公子啊!

那些人将她们在此处关押了许久,虽是关押,给她们的伙食却不错。一日三餐好生侍奉着。不过转念一想,她们都是要献祭给上苍的祭品,自然不敢轻易怠慢了。

姜幼萤与阿软在这里,无所事事地过了整整五天。

五天后,听外面人说,皇帝从远山寺上回来了。

高高的祭台上,柴火早已备置妥当。“啪嗒”一声钥匙转动,屋内少女惊慌失措地对望一眼,知晓她们的死期到了。

一向强作镇定的少女,忽然都嚎啕大哭起来,她们互相拉扯着,抱着坚实的铁柱子,却因为软骨散发了力,被人轻而易举地带到另一处,一个官兵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丢下十二套雪白的衣裙。

她们被逼着,强行穿上那一身雪白的衣,忽而听到有人在外头谈论:

“皇上是疯了吧,烧死人这种事,怎么也能让百姓看见?!”

真不怕民怨四起,群起而攻之吗?

其中一人叹息一声,“罢了,皇上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你我奉命行事就对了——来人,将十二名圣女带过来!”

胳膊上猛地一道重力,姜幼萤跟着众人朝前挪动。她们都不愿意走,被官兵强压着,推上那祭祀用的高台。

高台之上,烈火熊熊燃烧。火堆的不远处,正是十二樽铁架,一见那铁架,姑娘们腿一软。

“官爷、官爷,求求您,放过奴家吧。奴家才十六岁,奴家没有犯什么错。官爷、官爷——”

“啰啰嗦嗦,把她的嘴给老子堵上!”

……

冷风吹在阿檀面上,女子穿着大方得体的吉服,立于众妃之首。这个位置原本是德妃的,德妃乃信佛之人,不忍参加这种事,便同皇帝告了假、没有出席。

皇帝也没有怪她,任由着她去。

祭祀大典都安排好了,那十二名圣女亦是被绑在铁架台之上,浓烈的黑烟从祭台上传来,让人看不清楚那十二名女子的面容。

只觉得她们腰身盈盈,体态窈窕。

有人在心中叹息,明明是这般明艳动人的少女,却要承受着暴君的戕害,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众人面前死去。

甚至,暴君还将高台立于宫外,来往百姓,皆可以观摩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典礼”。

“真是丧尽天良!”

祭台之外,蜂拥许多百姓,他们仰面望着祭台上的十二名少女,一时间,愤慨之情如同高台祭火,熊熊燃烧。

“这哪里是皇帝,分明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仗着皇室男子只有他一人,为非作歹,肆意妄为!”

台下百姓声音激昂,愈演愈烈,直直朝那九尺之台上逼来。宫妃们俨然听到了百姓的不满之声,却不敢胡乱开口,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皇帝。

吉时到,皇帝没来。

吉时过一刻,皇帝没来。

吉时过两刻,皇帝仍是没来。

阿檀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对身后宫女道:“快去坤明宫看一眼,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怎么这时候了,还没赶来。

说曹操到曹操到,就在小宫女欲跑开的那一瞬,忽然一声“皇上驾到——”。众人不禁抬头,纷纷朝那轿辇仰望而去,只见明黄色的轿辇之上,端坐着一名身穿龙袍的男子。锦衣,玉冠,博带,广袖。少时,轿辇终于一落。

周围之人忙不迭跪成了一排。

于万人敬仰中,姬礼缓缓走下马车。宽大的衣摆轻轻拂动辇柱,立马有宫人上前,在他耳边恭敬低语:

“皇上可算是来了,吉时已到,皇上您看——”

姬礼目光微凝,却不望向高台,只看着台下乌泱泱一大片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转身。

在宫人的陪同下,一步步,走上那九尺高台。

高台之上,龙椅宝座,正对着台下众人。

如此残忍的手法……人群之中响起一片谩骂之声。这一句句,是千夫所指,顺着冷风灌入姬礼的耳朵。闻言,阿檀有些担忧地转过头去,却见男子稳稳当当地坐于龙椅上,听着众人的骂声,压根儿不为所动。

他漠然地看着台下的人群,神色未变,听着那一句句话,甚至还勾了勾唇。

似乎旁人越骂他,他就越高兴。他恨不得让这些话传遍大江南北,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

让所有人都知晓,他姬礼,就是这样一名凶残至极的暴君。

男子微微靠着椅背,吉时已到,他却不着急让人点火。反而目光往下一扫,掠过重重人群。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周围人不敢催他,只能规矩地候在一边,等着皇帝一声令下。

他眼神空洞且冷峻,如同瞑黑的、看不到边际的夜,那夜晚,没有一星星月光与萤火,就这般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得人心生战栗、无法喘息。

所有人等了他许久。

等到台下怒骂声愈演愈烈,前来观摩的人群更多了,各自皆是义愤填膺,大有起义之举。

肖德林有些慌了,忙上前一步:“皇上,您看这……”

“点火。”

声音平静,没有半分波澜。

肖德林一愣,却也只能一挥拂尘,尖利一声:“点火——”

有人执着火把上前,祭台之上一下子热腾起来,十二名少女身前燃起了灰黑的烟,宛若一堵墙,直将她们与外界分隔开来。

姬礼端坐于龙椅之上,冷风卷起一袭墨发,千夫所指,仍不以为然。

手上把玩着一块玉,他终于望向那方燃起火的高台,火舌着了风,终于开始将柴草席卷,逐渐往少女们的衣裙上蔓延而去。

姜幼萤亦是被绑在那里,铁架有些高,她脚下是一片空当,空当之下,是正在燃烧的柴火。她感觉到一股热流正在从脚下涌上来,再过少时,就要将她的衣裙点燃!

她呼吸一滞,急忙望向那龙椅之上!

相隔很远,面前又有火光阻挡,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见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形……

她想喊他,想唤姬礼。可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再加上先前服下的软骨散,她根本喊不出声音。

只能绝望地看着火舌蔓延,逐渐向自己脚下的衣裙袭来……

冷风与尖叫之声乍起。

姬礼扬了扬眉,这才终于往祭台之上望去。十二名少女雪白的衣裙在火光中翩翩起舞,宛若一只只蝴蝶。那一声声辱骂,似乎让他受用极了,当他的目光掠过其中一人时,忽然一愣。

那、那人……

兀地一皱眉,竟叫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形,再度震惊地朝台上望去。

姜、姜幼萤?!!

“皇上——”

众人只见着,原本镇定自若的皇帝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冲出去,不顾阻拦,慌慌张张地跑下九尺高台。

他跑得极快,龙袍被风扬得飞舞,阿檀亦是一愣神,皇帝竟一人跑上那祭台,朝熊熊烈火冲去!

“皇上当心!”

“皇上——”

周遭是一阵嘈杂的喧腾之声,因是提前服下了软骨散,加之烟火呛鼻,姜幼萤有些头晕目眩。

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正见着有人迎着火光朝自己飞扑而来。他的面上尽是不知所措,慌乱地让人浇灭圣火。他的头发跑散开,小玉冠摔在了地上,发带亦迎风裂开。满头青丝在脑后纷乱飞舞——

“阿萤、阿萤?!”

有人砍掉她手腕上的绳子,少女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一软怀中。

恍惚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万分熟悉的面容。三年不见,他长开了许多,原本稚嫩清俊的眉目愈发成熟明艳。

他紧紧皱着眉,看着怀中少女,喘息。

一颗心,怦怦跳动地飞快!

姬礼傻站在原地,愣愣地将她抱着。眸底目色晃荡,眼中尽是震惊与错愕!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他找了她整整三年!

意识涣散之际,姜幼萤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人紧紧抱住。他抱得极为用力,似乎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溜走。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姬礼紧紧抱着她,同身后之人吩咐:“火灭了。”

隐忍着情绪:

“把她们都带下去。”

……

姜幼萤是被烟雾呛晕的。

醒来时,眼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她轻轻撑起上半身,立马有宫女走上前,问她:“姑娘可是要喝水?”

她咳嗽几声,温热的茶水灌入喉咙,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左右望了望,姜幼萤知晓,这是皇宫。

但这又不是凤鸾居,更不是采秀宫。

身侧站着叫不上来名字的小宫女,见她清醒了些,面上有些欢喜。

“姑娘,您终于醒了,您昏睡了整整三天呢!”

三天?

床榻之上,少女又微微弯身,抚着胸口。

这三天,她睡得很沉,却又在恍惚之中,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叹息。

“朕找不到你,朕要疯了,朕只能用这种方法逼你出现。”

“你可知,再过些日子,就是朕的及冠礼?”

“阿萤,若你真的再不出现,朕怕真要将自己毁了。”

……

睁眼之时,周遭却空无一人。

身边的宫女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方欲喂药,忽然有人跑进殿。周围人稍稍一愣,只见一名少女飞扑过来,竟一下子跪在床边。

“娘娘,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定睛一看,来者正式是三年不见的绿衣。

故人重逢,姜幼萤有些恍惚。

绿衣伏在她膝头,哭泣:“娘娘,您不知晓这三年宫里头都发生了什么事。您离开后,皇上就让人砍光了宫里头所有的桃花树……”

自她离去后,整整三年,皇宫里再未开过一朵桃花。

“还有皇上,也完全变了……”

绿衣哭泣着,声音颤抖。姜幼萤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床上的女子轻轻动唇,似乎想安慰她些什么,忽然看见门口闪过一道人影。

一道明黄色的衣袍。

一颗心猛然一提,让她不禁坐直了身子,待揉完眼时,门口的人影却消失的毫无踪迹。

许是她方转醒,出现了幻觉罢。

姜幼萤低下头,将绿衣的手抓紧了些,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竟有些失落。

皇城多雾,昨日并未下雨,地上却有些湿润。肖德林恭敬地跟在皇帝身后,朝坤明宫走去。

方才皇上站在殿外,看了姜姑娘许久。

肖德林亦是站在这儿,陪了皇上许久。

听见屋里的动静,肖德林这才眉开眼笑,朝着姬礼一哈腰:

“皇上,娘娘醒了,这回您可安心了罢。”

原本是一句奉承之语,谁料,竟让身前之人一甩衣袍。

明黄色的衣袖拂过水雾,姬礼面色冰冷。

“谁在乎她?”

肖德林一怔,立马反应过来:“是是是,皇上心怀天下,不会被儿女私情所困。”

姬礼步子忽然顿下,睨了这太监一眼,忽然觉得有几分被冒犯。

男子的面色变了变,嘴唇微动,却是没再说什么。肖德林跟条哈巴狗似的在他身后摇尾巴,这一主一仆,终于迈入坤明宫。

“皇上,那娘娘那边的消息……”

姬礼一蹙眉,“哪个娘娘?”

肖德林一顿,慌忙改口:“姜、姜姑娘。姜姑娘那边,若是有什么动静……”

“不必告诉朕。”

他“啪”地一声合上奏折,“朕有国家大事要忙,她的事,统统不必告诉朕。”

肖德林:……

唉,皇上这口是心非的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且说姜幼萤这边,在床上躺到了下午,身子恢复了些精神气,四肢也能动弹了。在绿衣的提议下,她决定出去散散步。

三年了,眼见为实,她也想知道,皇宫这三年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面前有两条道儿,姜幼萤想了想,决定还是朝着坤明宫反方向的地方去。

穿过一条条宫道儿,豁然开朗的是一个小花园,她方欲往前迈半步,忽然看见园中的人群,下意识地往外撤。

花园中的人却看见了姜幼萤。

“哎,你是何人,见到昭仪娘娘,竟还不跪拜?!”

尖利的一声训斥,让姜幼萤转过了步子。绿衣扶着她,压低了声音:

“娘娘,您丽宫后,梁贵妃与密昭仪没了,大臣又往宫里塞了不少新人。面前的这两位,是秀丽宫的燕昭仪与凌美人。”

看着面前二人,姜幼萤心下了然。

对方不知晓她的身份,看着她穿着打扮,恍然记起:

“哟,这不是前几日,皇上从圣台上抱下来的那位么?怎么,这还未封位份呢,就开始在宫里头横着走了?见着我们昭仪娘娘,竟还不行礼?日后可不更得无法无天了?!”

听着这话,姜幼萤明白过来了,对方这是在给她一个下马威。

即便先前如何风光,姜幼萤如今却还没有位份,更没有什么身世。在这宫里头,形同一个小小的秀女。

凌美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嚣张地叫住她。

这其中的道理,绿衣一个奴婢也懂,于是揪了揪姜幼萤的袖子,又压低声:

“娘娘,我们绕道走罢。”

姜幼萤本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思量片刻,还是客客气气地朝二人一福。

谁料,那两人却不打算放过她。仅一抬手,立马有小宫婢走上前来:

“冲撞了我们娘娘,岂是你想走就能走的?!”

现如今,后宫里位份最高的是德妃,檀昭仪、燕昭仪次之。德妃不问世事,这后宫里头,便是檀、燕二人平分秋色。

她们自然是顶过了后宫的半边天。

眼前的路被人拦下,绿衣有些急了。她欲上前,同燕昭仪赔罪,步子方迈出,忽然被人拦下。

小宫女回过头。

“不必理睬她。”

燕昭仪气急败坏。

这小丫头,方被皇上抱进宫,竟敢视她为无物?

自己可是这后宫里当了三年的昭仪娘娘,何人曾这般对她放肆过?!

“大胆!”

一声令下,对方已上前,“还不把她给本宫拿下!”

今日若不好好教训她,日后还得了?

却见身前女子面色淡然,平静地丢下一句:“你们大可试试,对我动手。”

宫人一愣。

凌美人一愣。

燕昭仪亦是一愣。

众人不禁思索起,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头,莫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对啊,若是千金小姐,也不至于被绑来做圣女……

眼底闪过一道精细的光,燕昭仪推开众人,上前一步,来到那女子身前。

只见她眉目婉婉,虽是未着妆容,可其中姿色,仍是让人艳羡不已。

燕昭仪心中微惊,真是好一个……祸国殃民。

她眸光清纯干净,可那眼尾,却无端掺了几分媚意。微微挑眉之际,似乎能将人的七魂六魄都勾了去。

如此妖媚……

短暂的失神后,燕昭仪重新睨向她。

因是有身份在台面上摆着,她也有了许多底气。冷冷扫了姜幼萤一眼,嗤笑一声:

“怎么,你不怕本宫?”

“进宫三年,却还无宠,我怕你做什么?”

少女一双眼眸,正是明明如月,清澈干净。

燕昭仪又一晃神,却见对方径直转过身,声音平淡:“绿衣,我们走罢。”

小宫女亦是从震愕之中回神,走了一道路,才敢战战兢兢地问她:

“娘娘,您这三年都不在,怎知道燕昭仪无宠的?”

如何知道?

姜幼萤抿了抿唇,被宫人仰望着,却是一言不发。虽是春日,仍是冷意料峭。冰冷刺骨的风扑倒少女面上,一下子让姜幼萤想起,自己刚进宫那日。

也是这般冰冷的风。

这阵风,居然吹了三年不止。

“你先退下罢,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忽然想去德妃那里,想去看看德妃,更想去看看柔臻。

绿衣同她说,自她离宫后,皇上就将柔臻重新调回了意华宫。德妃娘娘待柔臻很好,这三年,她过得平淡而安适。

至于德妃,也与其他娘娘一样,三年无宠。

而这后宫,更是虚置了三年。

姜幼萤走在宫道上,地面潮湿,有些地方还结了冰,略有几分滑脚。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御花园,春池冰冷,寒风一吹,终于泛起些波澜。

看着池面,她心中颇有些感触。竟也没看脚下的路,忽然,脚底板一滑——

整个人一下子失了力气,直接朝池水砸去。

完了。

姜幼萤合上眼。

祭台没有要了她的命,这水池子,定能堪堪要了她半条命去。

一阵令人惊慌失措的失重感,她高高惊呼了一声,就在即将跌入水池的前一瞬,手腕上忽然一道力。

眼前猛然一黑,整个身形已被拉入怀中。

她错愕,惶惶然抬起眼。只见来者轮廓分明的下颌,片刻,他垂下眼。

姬礼。

是……她的姬礼。

眸光忽然一乱,姜幼萤下意识地往后退,可他身上清冽的香气阵阵传来,一下子将少女整个身形裹挟。

他的力道极大,根本不容她挣脱。面颊蹭在龙袍之上,男子乌黑的发梢落下来。

他变了许多。

力道愈发大,轮廓愈发坚毅,怀抱愈发坚实,还有那眼眸……

愈发清冷幽深。

过去的姬礼,是眸光明澈干净的少年郎君。会看着她笑,会红着耳朵,会垂下袖子,将她的小手握入掌心。

而如今,他面庞坚毅,眼底只剩下一道清冷寒冽的光。

他的怀抱,更变得十分紧实。

惊慌过去,姜幼萤站在原地,任由他抱着,一双眼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力道好大呀,攥得她手腕好痛。

温热的呼吸声垂下,时隔三年后,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也变了,较之前,变得有些低沉也有些哑。

姬礼微微皱着眉头,看她:

“都这么大个人,还笨手笨脚的。”

言罢,他轻咳一声,又转过头去。

“姜幼萤,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言下之意:三年了,还是个要朕天天尾随保护的小废物(叹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姬崽还是当初那个口是心非的别扭怪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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