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古寺后院的青石板路向上，登了山巅，会看见有一个着破烂袈裟的中年僧人，结跏趺座，闭目云卷，睁眼云散，仿佛山下那一片红尘地，只是为了让他打量而已。
僧人是二十年前坐在这里的。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和尚，摩过顶，受过戒，披黄袈裟，时常到山下化缘。在一个大风雪的夜晚，他敲响青楼的门，开了门，檀梁罗帐，莺莺燕燕，朱红的楼里，女人们齐刷刷看过来，继而捂嘴偷笑。
渐渐地，开始有历经风月的女人过来，眼波流转，满口调笑，正值手足无措之际，琵琶声停了，人们回过头，看有个女孩抱着琵琶过来，她穿过人群，瞪大眼睛，说：真的是你。
2.
那天女孩给了些碎银，说了些话，临走时她说：既已入了佛门，风尘之所，以后便不要来啦。
说罢，她垂下头，又说故人相见，便是有缘，这一曲送你，权当践行。
雪花洒落，冷月披肩，小和尚站在青楼门外的雪地上，里面是笙歌夜舞，门口一个画淡妆的女孩正轻轻弹着琵琶。
一撩一拨，颤动的都是心弦。
告别后，他赤足踏雪回寺。心事重重的见了方丈，他问：师父，怎么办，我才发现自己尘缘未了。
师父说：说说。
他说：我记得，以前流浪时，有个同我流浪的姑娘。那时候我总是将讨来的食物分她大半，我记得她说长大了要我娶她，我答应了，还送给她一个用木头做的发簪，当做订婚信物。后来她学了琴，我拜了佛，我们各有归处，今天重逢，已经是一个在青楼，一个在寺庙。师父，拜佛那天，我说过，滚滚红尘，尘缘已了。但我记得。
师父听了，摇摇头：无关青楼寺庙，这只是你与她的事。别怕流言，想见就见，但你是想拜堂，还是想拜佛？新郎官，黄袈裟，你要想好。
3.
女孩再见小和尚，喜出望外，青楼的掌事也感到稀奇，不加阻拦，任由他每天来化缘。
两人隔着门，女孩讲琵琶青楼，风尘俗事，他讲佛偈恒河，佛陀生平。
无论如何，都隔着一道门。
女孩见他站在外面心疼，也曾邀他进楼，只是小和尚说：踏进去，佛心就散了。
女孩蹙眉，反问：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难道不对吗？
小和尚沉默后，双手合十，告别说：可我的心不空了。
楼里的女人都知道女孩喜欢小和尚，便都对他心有怨言。直到有一天，掌事拉开女孩，叉着腰指着小和尚鼻子质问：天天化缘化缘的，你化到哪门子缘了？这样能有个屁的善缘！
她又将女孩推到身前：你究竟喜不喜欢我家闺女？你要是敢说喜欢，我就敢放她自由，你倘若不敢，以后就不要再来了！凭甚叫人家为你伤心？
众目睽睽下，小和尚动动嘴，终是闭上眼，只说：苦海无边。
4.
小和尚晃悠到好晚，回了寺，发现院里砸坏了不少茶碗，方丈正一边收拾，一边嘴里嘟囔着：他妈的，老娘们到我这闹什么闹阿。
小和尚第一次见方丈骂人，问明缘由后，才知原来青楼掌事竟是方丈姐姐，因女孩的事前来大闹，并说只给小和尚三天时间去青楼领人。
小和尚先是好奇问：师父如何出了家？
师父摇头笑笑：我和你不一样，前二十年我是浪荡人间的，也曾伤过女人的心，领过女人的巴掌，可伤身又怎抵得过伤心？罪孽深重，便来出家。
“那您悟了什么？”
师父叹口气：出家也不能赎罪。
师父瞥了眼，问：你呢，不后悔了？
小和尚想了想，还是说：苦海无边。
于是师父将小和尚送往山巅，说这是历任方丈横济苦海，坐化成佛的地方，你既坐在了这里，便再也不许下山。
5.
山巅上，他闭目，他睁眼，云雾散开，看见远方青楼中，有一个女子，她兴高采烈化着妆，妆容浓了，她擦去，重化，第二遍，淡了，又擦去，气恼地拍桌子，接着又在梳妆台前安静下来，望着镜中的自己，开始傻笑。
妆总算画好了，等的人却没有来。青楼外，她从早站到晚，女人们心疼她，一边骂着那人，一边将她送回闺房。
三天后，女孩哭花了妆，泪水流淌在琵琶上。
圆月高挂，她没等来一个结果。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女孩已变了模样，她面如寒霜，是江南有名的清倌人。风流的才子，调皮的少女，都来听她弹一曲琵琶，闻者无不落泪。这时，有才子，少爷，高官，前来求婚，都被一一婉拒。没人知道为什么，倒是有人听说，她是在等一个人。
他叹气。
再睁眼后，云雾散去，当年的少女已成暮年。拜访她的人早已从倾慕转成了求艺，十年来她教导少女无数，倾听少女心事时，只宽慰说“缘深缘浅都是缘”的道理。依旧没人知道这个两鬓花白的女人曾经见过如何精彩的风月场，又是如何沦落成如今孑然一身。
枯坐二十年的他见此景时，内心起了波澜，又被强行压下。待再睁眼时，青楼破败，萧索的楼中，只剩下行将就木的老妪，偶尔有学生前来拜访，送来金银珠宝，被她一一退回。
她去世时依旧是一个人。知天命那天，她颤颤巍巍搬出梳妆台下珍藏的一个木盒子。取出一样东西，躺回床上。
窗外满天风雪，冷清的闺房中，一个老人怀抱着一根木头做的简陋发簪，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永远地陷入沉睡。
僧人看着那根发簪，终于忍不住，山巅之上，放声痛哭。
数十年前，曾有两个流浪的小孩，男孩从背后拿出了打磨许久的发簪，递给了惊喜的女孩。
“喂。这发簪可是我亲手做的呢，我们订婚好不好？”
6.
两行浊泪，滴在云雾间，烟消云散，再看去，山川河流，什么都不见了。
九霄云外，有佛音传来问：想通了？
僧人说：是。
“可后悔了？”
僧人又说：是。
这一字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竟仍是少年的声音。他低头看去，整洁的衣裳，洁白的双手。
师父从身后走来，说：可苦海无边。
他拜倒，磕头，之后起身，望着山下，徐徐说：师父，苦海无边，但有情。二十年来我没看见彼岸，只看见她是苦海之上最耀眼的焰火。我喜欢她，弟子不想再错过了。
师父领了他的磕头礼，说：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后悔的机会。你要珍惜。
他俯首说：我佛慈悲。
清晨，街巷寂然，小和尚换下黄袈裟，穿白袍，敲响了青楼的门。早早等待消息的女人们打开门，拥着女孩，齐齐盯着门外的小和尚，忽然感觉他好像成熟了很多。
她们问：你做好决定了？
“做好了。”小和尚点点头，双手合十，却仍是如往常一样说：化缘。
女人脸色一变，化着淡妆的女孩更是脸色煞白。掌事气得说了句“我呸！”之后，便将大门狠狠关上。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从不踏入青楼的小和尚，一脚迈了进来。
他穿过疑惑的众女，向女孩一步步走去，待到了身前，在女孩惊讶的眼神中，他坚定牵起了她的手，又紧紧握住，温柔地笑起来。
“我化姻缘。”
选自知乎作者大大------吞茶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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